大學博覽

「要我們轉學，可是我的兩個小孩這麼小，我身體不好也不能跑太遠，」她嘆口氣，「不在原地畢業，我大概永遠拿不到這張大學文憑了吧。」消極接受，是多數偏遠弱勢學子們，遇到大學退場潮的應對方式。

但在這之外，還是有奮起抗爭的學生與家長。

 

800名學子，不知該何去何從

8月17日星期六，南榮大學活動中心坐滿了學生與家長，他們對著台上的教育部官員抗議、吶喊，試著鬆動董事會與政府的決策，爭取自己應有的受教權。

台上的教育部官員們表示，由於學校資金不足，明年2月整所學校將正式停辦。技職司副司長謝淑貞喊話，「不建議同學們再多唸108學年上學期，可能念到一半就沒水、沒電了，屆時還要自己報名轉學考。」教育部強調，輔導轉學僅這次機會，選擇續留一學期，須自行衡量後果。

「如果今天我兒子是科大，我們還不會這麼擔心，但他現在升專四觀光科，是能轉去哪裡？」南榮家長李曼珍（化名）質問。

南榮科大是台灣近年來大學倒閉潮中第5所應聲倒的學校，與先前4所不同的是，南榮還有五專部。寫了多封抗議信給教育部的李曼珍表示，台南沒有五專有相同科系，插大轉學考又得浪費一年休學，兒子Tony不知該何去何從。

Tony是個用功的學生，在專二就考過多張觀光證照，「我的國中會考成績可以上新營高中應用英語科，但國中班導師說南榮是多益南區考場，英語資源更好，」Tony懊悔地說，「早知道就去讀高中了。」

想要「早知道」的，還有成績能上台科大，卻因為經濟因素而就讀南榮科大應用日語系李同學，以及考過餐飲證照、希望大學文憑能幫助未來就業的餐旅系朱同學，還有身心障礙無法負擔轉學交通成本的資管系陳同學。根據南榮創意產品設計系曾老師調查，800多名學生中絕大多數都希望能原地畢業。

整場轉學說明會，學校高層不見蹤影。主管機關雖出面收拾善後，但是對在場學生與家長而言，「感覺只是在幫董事會清空學校，」一位家長拿著麥克風，忿忿不平地說。

另一邊，學校教職員已經3個月沒有拿到薪資，企管系助理教授沈哲宇搖頭，「2月預告發不出薪水，很多老師就離職了，」南榮科大的教師從去年120人，現在只剩不到80人。

「我們已經申請支付命令，但這只是確定債權存在，」南榮教師工會會長應用日語系副教授許金彥表示，「如果他（董事會）死皮賴臉不還，我們還是要去打民事訴訟。」

觀察先前面臨同樣情況的退場學校，快一些的如永達，老師們6個月後拿到錢，慢一些的如亞太，至今還遙遙無期。

 

進安寧病房前，亂象早已醞釀

為什麼倒閉的火苗已延燒至第5所大學，還是有這麼多亂象？一言以蔽之，董事會惡搞，法規縱容。其實，除了表面上學生安置、教師欠薪的問題以外，南榮科大早在進入「安寧病房」的前幾年，亂象便已開始醞釀。

南榮科大於1966年由台南律師家族沈榮創辦，創校原名南榮工專，是與產業密切交流的五專技職。2001年，改制為南榮技術學院。2013年8月，又升格科技大學。雖地處偏遠，卻始終為在地產業提供良好助力，例如機械系學生長期為榮剛公司服務，資管、資科系跟南科的群創也一直保持產學連結。

然而，自從2016年時任校長黃聰亮販賣文憑已兩年的犯罪事件浮上檯面，南榮便一蹶不振，近年更步步走向衰亡。

創意產品設計系曾老師說，前年開始，學校高層便要求主修毫無相關的教師擔任該系學術主管，「讓應用電子博士去做企管系主任，財務管理博士去做餐旅管理系主任。我們產品設計系主任，則是成功大學的電機工程博士，像這樣的情況總共有9位。」

南榮工會的資料顯示，學校會計室主任的職務，從107學年度開始陸續接任的4名職員，全都不具私立大學會計人員資格。106學年度，學校更強行推動，將14個科系與研究所整併成7系與1所，並自行停招經營良好的企管系日間部，同樣無視科系專長師資問題與師生反對。

「擺明就是把學校搞爛，讓教育部可以來下重手！」許金彥氣憤地說，老師形同被連坐處分。

高層惡搞，讓評鑑屢屢未過，教育部祭出扣獎補助款、減招與停招的處分，惡性循環下，更沒有新生願意入學。今年3月初，當《天下》團隊前往南榮大學，明明是上課時間，整座校園卻空蕩蕩。

事實上，高層讓學校烏煙瘴氣，並不是南榮獨有的個案，過去永達、亞太退場時也上演過同樣主管錯置、裁撤招牌系所的劇碼。

但為什麼這些私校董事會，一個個莫名其妙地爭相把學校「辦倒」？

 

看到這樣的肥肉，就會有人變禿鷹

關鍵在於校產處理，中間的利益太過龐大。目前大學退場的法源是《教育部輔導私立大專校院改善及停辦實施原則》，當私校有招生不足、評鑑未過、經營不善等問題，就可能面臨停招與停辦的命運。例如每年12月教育部公佈註冊率未達6成、學生未滿3000人，俗稱「溺水」的大學，便是評估的指標之一。

根據《實施原則》，大學停辦後可在3年內提出轉型計畫，從事教育、文化與社會福利事業，例如未來看漲的高齡人口安養產業，或是自家產業培訓學校，如中信金融管理學院。

若3年期限內未完成，則學校必須解散，但是解散後的校產處置，由學校的「捐助章程」決定。但「捐助章程」如何撰寫，學校董事會握有修改的權力。「例如可以改成捐給自己家的基金會，等於左手捐給右手，」私校工會理事長尤榮輝說。

當「轉型」與「解散」後金錢與土地的巨大利益，遠比在少子化浪潮下持續耕耘教育事業來得吸睛時，「那就是個誘惑吧。教育部讓私校董事會看到這樣的肥肉，當然會有人變禿鷹，」高教工會辦公室主任陳書涵說。

近年，財團介入體質不佳的大學，加速其消亡進程，再透過轉型「起死回生」，鉅額獲利盡在不言中。

陳書涵認為這實在很荒謬，因為私校經費七成來自學生、三成來自政府，一旦倒了，卻是讓把它辦倒的財團，拿去做跟教育無關的事業。尤榮輝也批評，「主管機關從教育部改成其他部門，中間就有很多上下其手的空間，」他說。

 

舊法縱容，新法卡關

大學退場牽涉諸多爭議，原本的《實施原則》無法處理，教育部提出的解方是《私立大專校院轉型及退場條例》。根據《轉退條例》學校因經營不善被列專案輔導，設校基金與不動產應信託，且主管應加派至少兩名公益董事。另外，清算後的校產處置，不再讓可由董事會修改的「捐贈章程」決定。

《轉退條例》雖然已於前年11月行政院核定通過，卻仍躺在立法院待審議。但《轉退條例》依舊開放3年轉型社福機構的可能性，並同樣未保障學生在原校畢業的權利。教育部專門委員柯今尉表示，「關於轉型爭議與原校畢業的問題，其他7、8名立委各有不同版本，我們尊重最後審議的結果。」

17日在台上說明時被學生家長抗議叫囂，場面一度失控引起警察到場關切，長期處理私校退場的技職司官員們，倉皇躲至活動中心旁的休息室，疲態盡顯。未來等著他們協助善後的，還有淹水線以下的多間大學。

「現在我們能做的，就是預警機制，盡量讓學生不要進到這樣的學校，而不是事後要安置轉學，」柯今尉總結。

但在點名預警之外，教育部應思索的是，未來該如何透過各式機制，例如以校產抵押，來保障學生的受教權，而不僅僅是被動接受董事會的「無能」。

 

大學太多，趕快倒一倒？

從1994年《大學法》修法時的58所，到2016年的145所大學（加上技專，目前大專校院共171所），從如今的台灣人口結構往回望，高教擴張在很多人眼裡成了歷史共業。

但比較OECD國家的高等教育生師比平均為17，台灣生師比卻高達26，意味著即便少子化，我國學生還是沒有得到更充足的教育資源，「老師太多、學生太少，後段學校趕快倒一倒」，卻成了這波海嘯下理所當然的口號。

不可否認，當一所大學已不符合國家發展方向，政府能透過退場機制解決。但有些大學的存在，補齊了地方產業的缺口，與頂尖研究型大學各司其職培育台灣下一個世代。當社會放任不肖經營者消磨它，再完全憑市場機制終結它，最終殘害的，圖利的又是誰？